「鹧鸪天 · 重过阊门万事非」
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赏析:
这首词作于公元1101年,贺铸年近五十,从北方归隐苏州之际。彼时,他仕途失意,闲居苏州三年,虽清贫困顿,却有贤妻相伴。谁料未及重返故地之日,妻子已撒手人寰,天人永隔。此番重游旧地,物是人非,情伤更深,于是写下这首哀婉动人的悼亡之作,以寄托心中无限悲痛与追思。
第一段:“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再次经过苏州城西的阊门,万事早已变了模样。当年一起同来的你,为什么如今却不能与我一同归来?秋霜之后,梧桐半死凋零,我也如失去伴侣的鸳鸯,鬓白孤飞。
首句“重过阊门”,点明空间背景,昔日夫妻共度之地,今日独自重临,一切景象皆触动哀思。“万事非”三字沉郁顿挫,道尽物是人非之痛。“同来何事不同归”一句,看似无理追问,实为情深之叩问,是失去至亲者难以言说的哀痛之极。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用博喻与典故,抒发丧偶之痛。梧桐常象征夫妻,“半死”是人生的自况,也是生命孤独的写照。“头白鸳鸯”中,“头白”双关词人年老与鸳鸯羽色,也寓意成双成对而今失偶的凄凉。这一段情感浓烈,哀而不怨,铺陈深情而不失典雅。
第二段:“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原野上的青草尚未干透的晨露刚刚消退,旧日曾与你共栖的居所,今日却望见你长眠的荒垅,相隔不远,情意仍深。夜里独卧空床,听着窗外细雨淅沥,再也没有那人替我挑灯为我缝补衣衫了。
“原上草,露初晞”既写实亦象征,既是妻子坟前的自然之景,又象征生命的短暂与离别的残酷——如草上晨露,稍纵即逝。
“旧栖新垅两依依”中,“依依”之意双重:既是情意绵长,又是居所与墓地间的物理相近,天人永隔却情不能断。“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将思念转入最具体的日常情景——空床、夜雨、补衣——平实中尽现深情。通过极细腻的生活细节唤起对亡妻的回忆,写得哀感顽艳,尤为感人。
整体赏析:
这首词是贺铸晚年代表作,也是悼亡词中极具情感深度的一篇。上片写再游旧地、感时念人,借景抒情,情绪层层推进;下片则将情感落到对亡妻日常生活点滴的回忆,沉痛缠绵,真挚动人。语言精练、情感饱满,借典用比极为自然而不晦涩,显示出极高的艺术水准。
整首词结构分明,由写景起兴到抒情,再到细节回忆,情感由外而内层层深入,既有大处的苍凉,也有细处的哀婉,极富感染力。它不是简单的哀悼,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怀恋,是对一段生死情缘最深沉的回望。
写作特点:
- 借典自然,博喻动人:“梧桐”“鸳鸯”“原草”皆为悼亡常用意象,但贺铸用得不落俗套,贴切精巧,化典入情,增强了意境的张力。
- 细节真实,情深意远:如“挑灯夜补衣”一笔,通过生活中最温柔的动作,表现妻子的体贴与伉俪情深,使读者感同身受。
- 语言沉着蕴藉,情感浓郁婉转:无大声疾呼,亦无夸张直白,而是以层层递进的写法,将悼亡之情从回归故地、旧地新坟、旧情旧梦细细道来,极具艺术表现力。
- 对仗工整,节奏和谐:作为“鹧鸪天”词调,上下片分明,工稳中蕴含灵动,更增词之婉美。
启示:
这首词不仅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悼亡之作,更是一首深刻反映人情至性的艺术杰作。它提醒我们,世间最真挚的感情,往往体现在平凡的陪伴与细微的关怀中。当那人已去,所有记忆都成了沉重的牵念,而文学则为这份情感留下永恒的见证。我们应珍惜眼前人,慎重体会日常生活中微小但动人的点滴。
关于诗人:
贺铸(1052 - 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人,北宋词人。出身贵族却沉沦下僚,元祐年间任泗州通判等职。其词兼豪放与婉约,《东山词》存作280余首,《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得“贺梅子”雅号;《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则开辛派豪放先声。诗亦工丽,《庆湖遗老集》存诗200余首,张耒称其“乐府妙绝一世,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为北宋词坛多元风格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