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曝衣篇」
沈佺期
君不见昔日宜春太液边,披香画阁与天连。
灯火灼烁九微映,香气氛氲百和然。
此夜星繁河正白,人传织女牵牛客。
宫中扰扰曝衣楼,天上娥娥红粉席。
曝衣何许曛半黄,宫中彩女提玉箱。
珠履奔腾上兰砌,金梯宛转出梅梁。
绛河里,碧烟上,双花伏兔画屏风,四子盘龙擎斗帐。
舒罗散縠云雾开,缀玉垂珠星汉回。
朝霞散彩羞衣架,晚月分光劣镜台。
上有仙人长命绺,中看玉女迎欢绣。
玳瑁帘中别作春,珊瑚窗里翻成昼。
椒房金屋宠新流,意气骄奢不自由。
汉文宜惜露台费,晋武须焚前殿裘。
赏析:
这首诗作于武则天或唐中宗时期。七夕节在唐代宫廷中被赋予极高的礼仪色彩,是女性节日的代表性盛典。宫中有“曝衣楼”,七夕之夜,宫女将罗绮衣裳陈列月下,象征祈福与求巧。然而沈佺期以诗纪事,不仅描写了这一节俗的繁华,更在奢侈艳丽的背后,寓讽于赞,以艳辞写盛景,用冷笔示警。
当时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人权势显赫,宫中极尽奢华。沈佺期深谙诗臣之道,明讽不直言,以“历史诗”形式掩映时政。诗中表层是盛世华彩,深层却是对奢靡无度、政德衰微的忧惕。
第一段:“君不见昔日宜春太液边,披香画阁与天连。灯火灼烁九微映,香气氛氲百和然。”
你可曾见那宜春苑与太液池畔,披香楼台与天相接。灯火辉煌,九色光芒闪烁,百种香气氤氲交融。
开篇用“君不见”入题,气势宏大,直接带入“昔日”宫廷盛景。宜春苑、太液池皆为皇家苑囿,象征极致奢华。“灼烁”“氛氲”句式堆叠华辞,构建出金碧辉煌的视觉空间,同时也暗含虚幻之意——这份“与天连”的奢景,恰是人间的幻梦。
第二段:“此夜星繁河正白,人传织女牵牛客。宫中扰扰曝衣楼,天上娥娥红粉席。”
此夜繁星闪耀,银河一片明白,世人相传是牛郎织女相会之时。宫中热闹非凡,曝衣楼上仿佛天上神女的红粉盛宴。
诗人以“天上”“宫中”对照,将民间七夕传说与现实宫廷庆典叠合,形成“人间如天”的幻象。诗中既有浪漫的节庆氛围,又有隐隐的不安与讽意:宫女之“红粉席”本是凡俗欲象,却被比为“神仙盛会”,显示人间秩序与天理的混乱。
第三段:“曝衣何许曛半黄,宫中彩女提玉箱。珠履奔腾上兰砌,金梯宛转出梅梁。”
天色昏黄之际,宫中彩女提着玉箱来回忙碌。珠履轻响,登上雕兰的台阶;金梯回转,通向精雕的屋梁。
这一段细写曝衣盛典的实景,笔触极繁。“曛半黄”暗示傍晚时分灯烛初上,“提玉箱”“珠履”“金梯”堆叠出视觉的辉煌与声响的华丽。沈佺期的辞采之美在此达到极致,而“奔腾”“宛转”两字却透出躁动不安——华丽中暗藏奢靡与虚空。
第四段:“绛河里,碧烟上,双花伏兔画屏风,四子盘龙擎斗帐。舒罗散縠云雾开,缀玉垂珠星汉回。”
银河之下碧烟缭绕,双花伏兔绘在屏风上,四条金龙托举着斗帐。轻罗散开如云雾舒卷,缀玉垂珠仿佛星汉流光。
此段极尽富丽之辞,实写七夕曝衣的奢华奇观。诗人以“银河”“星汉”与“罗绮”“珠玉”互相对映,使人间之景如天宫幻境,但“云雾”“烟碧”的虚浮意象也暗示盛极必衰的隐忧。
第五段:“朝霞散彩羞衣架,晚月分光劣镜台。上有仙人长命绺,中看玉女迎欢绣。”
朝霞映彩,衣架都羞于夺目;夜月分光,连镜台都失去了光辉。上有仙人披着长命绺绸衣,下有玉女迎来绣裳欢笑。
这一段转入梦幻与现实的交叠,写人间盛景胜似天宫。“羞”“劣”两字反用,实为讽笔——过度奢华,连自然光辉都黯然失色。
第六段:“玳瑁帘中别作春,珊瑚窗里翻成昼。椒房金屋宠新流,意气骄奢不自由。”
玳瑁帘幕之内自成春光,珊瑚窗里昼夜不分。金屋椒房中宠幸新盛,骄奢之气已无法节制。
这一段由写景转入讽谏。沈佺期以“别作春”“翻成昼”描写宫中灯火不灭、奢侈无度,转折至“骄奢不自由”,含蓄而深刻地揭示了荣宠之祸与欲望的枷锁。
第七段(结尾):“汉文宜惜露台费,晋武须焚前殿裘。”
汉文帝当惜露台奢费之戒,晋武帝亦应焚毁前殿狐裘之奢。
尾联以史为鉴,寓讽于史。汉文帝节俭,曾毁露台以戒奢;晋武帝好奢,焚殿狐裘以悔过。沈佺期以此作结,意在讥讽当朝宫廷沉溺声色、忘却节度,发人深省。
整体赏析:
全诗由盛入衰,由艳入讽。前半铺陈宫中七夕盛景,辞采华美、气势恢宏;后半忽转讥讽,警醒奢靡之害。沈佺期以诗臣之笔,写出华丽极致的表象,又在绚烂背后暗藏警语,使作品具备双重层次:既是宫廷节庆的纪事诗,又是政治寓言式的讽世诗。
其手法承袭卢照邻、骆宾王的京城诗传统,却更趋圆熟与讽谏化。诗人通过“宫中扰扰”与“天上娥娥”的对比,揭示了人间奢欲的虚幻与危险,构筑出“华丽而冷”的艺术世界。
写作特点:
- 铺陈与讽刺并行:以富丽词采描绘宫廷盛景,却在极致的美中暗藏政治讽意。
- 结构层层推进:由宫苑→节庆→人物→讽戒,情节有递进,气势有转折。
- 意象宏富、语言浓丽:罗绮、明珠、银河、碧烟交织,构成视觉与象征的双重美感。
- 借古讽今,史笔入诗:以汉文、晋武为镜,反照唐宫奢靡,含蓄而深沉。
- 情理并重,寓道于辞:诗中既有感官的繁华,也有理性的清醒,是宫廷诗向现实诗转化的代表。
启示:
这首作品表面歌咏盛世,实则以极美之辞揭露极奢之弊。它启示我们:艺术的华彩若无节制,终将被虚荣吞噬;权势的欢愉若忘警醒,必生祸患。沈佺期以诗人之笔,记下了宫廷一夜的繁华,也留下了一个文明盛世的隐忧。那辉煌的灯火、流转的珠光,正象征着人心的欲焰——璀璨一时,却终归暗灭。诗人以“汉文宜惜露台费”作结,既是对古君之劝,也是对当代的自省:真正的长久之美,不在富丽的宫殿,而在节俭的德行与清明的心。
关于诗人:
沈佺期(约656 - 715),字云卿,相州内黄(今河南内黄)人,初唐重要诗人。上元二年进士,历官通事舍人、给事中,后因依附张易之被流放驩州,遇赦后迁台州录事参军。他与宋之问齐名,并称“沈宋”,二人对唐代五言律诗的定型作出了决定性贡献。其诗多应制奉和与羁旅抒怀之作,风格精丽严整,尤擅七律,《全唐诗》存其诗三卷。代表作《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被誉为初唐七律的典范,《夜宿七盘岭》则展现流放途中的清峻诗风。沈佺期的创作标志着六朝余韵向盛唐气象的过渡,在近体诗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