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
柳宗元
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尊。
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
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
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
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
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
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
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
赏析:
这首诗作于公元806年左右,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政治改革失败,被贬为永州司马。在贬谪生涯的初期,他心中愤懑、寂寞难耐。虽然远离朝廷权位,但在自然之中、在诗酒之间,他试图找到一种内心的平衡与慰藉。此诗便是他寄情山水、借酒解忧的代表作之一,表现了其对世俗功利的超脱态度和崇尚自然、精神自足的生活理想。
第一段:“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尊。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
今晨缺少愉快的情绪,我起身而坐,打开一壶美酒。举杯祭奠先人造酒者,愿他为我驱除内心的忧愁烦恼。
诗人直白表达心中不快,以饮酒排忧作为情绪的出口。举杯“酹先酒”一语,饱含对古代酿酒者的感念,也隐含一种庄重的仪式感,使饮酒行为升华为一种精神寄托,表现出他以酒慰愁、寄托哀思的情感维度。
第二段:“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
片刻之间心境忽然不同,顿觉天地之间变得温和明朗。远山褪去幽暗沉郁,绿水盈盈,含蕴着和煦暖意。
酒意上涌,情绪随之转化,万物也仿佛因此而变得温柔明朗。这是情由境生,也是境由心变。柳宗元笔下的自然,时而黯淡,时而晴和,恰是他内心世界的投影。这种由愁苦到轻松的转变,是他短暂逃离现实的方式。
第三段:“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
城南门外郁郁葱葱,树木枝叶繁茂成荫。浓阴之下可供我憩息,整日听得妙语佳言。
环境描写转为细致,诗人将饮酒地点具体化为南郭门一隅。这里不只有清阴庇护,还有志同道合者的“佳言”相伴,显现出贬居生活中虽无仕途之乐,却有闲适之趣。柳宗元描绘的不是隐居孤寂,而是一种自由而智慧的生活空间。
第四段:“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
畅饮尽欢不再推辞,躺卧在芳香的草丛中。那些富甲晋楚之人,恐怕未必真正懂得这其中的妙趣。
饮酒之乐抵达高潮,诗人醉卧芳草之间,似归自然之怀,身心俱释。尾句以对比法,讽刺世俗富贵的空虚,强调此间超然自得的生活才是真正的“道”。从“尽醉”到“偃卧”到“未必存”,层层递进,寓意深远,既是酒中之乐的高度肯定,也是人生价值观的哲思显现。
整体赏析:
此诗写于柳宗元被贬永州期间,通过一场饮酒的过程,展现了诗人由郁郁寡欢到情绪舒畅、再到与自然和解的内心历程。诗中既有对造酒者的敬仰,又有借酒抒情的自由放达,更有对富贵荣华的蔑视与讽刺。看似写景饮酒,实则隐含着作者对命运的抗争,对自由心境的追求。
写作特点:
此诗通篇以朴实自然之笔描绘饮酒情境,却层层递进,情景交融。结构上环环相扣,从愁苦到醉意,再从醉意到心境变化,最后升华为哲理思考,逻辑严谨,转折自如。语言质朴无华,句式舒缓清和,意境开阔而幽美。尤其善于借自然万物抒发内心情感,使个体的喜怒哀乐与天地山川浑然一体。诗中蕴含浓厚的道家超脱思想,同时又不乏儒者的隐忧与悲悯,使得整首诗呈现出独特的深度与温度。
启示:
柳宗元在被贬的逆境中,通过饮酒抒怀、寄情自然,从而抵达一种精神的安顿。他不为富贵所动,不为挫折所困,在边地蛮荒中发现内在世界的自由与辽阔。这首诗启示我们,真正的快乐不依赖于外在环境,而是一种内心的修养与领悟;而人在孤独或低谷之中,亦能在自然与文化中找到慰藉,活出超然的品格与智慧的深度。正如诗中所言,“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人生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能否在有限中自得其乐,活得从容清明。
关于诗人:
柳宗元(773 - 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是唐代进步思想家、优秀文学家和革新政治家。他出生前十九年,爆发了使唐朝由盛而衰急遽变化的安史之乱。后来的永贞革新的失败是历史的悲剧,这个悲剧断送了柳宗元的政治前途,却使他跻身于思想家和文学家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