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歌」
李白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赏析：
这首诗是李白临终之作（约公元762年），被广泛认为是他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诗人毕生以大鹏自况，从青年《大鹏赋》中的“簸鸿蒙，扇雷霆”，到此诗开篇的“振八裔”，大鹏意象贯穿始终，象征着他那挣脱世俗、翱翔九天的理想人格。然而，这只大鹏最终“中天摧兮”，其悲歌不仅是对个人命运的抗争与叹惋，更是对天才与时代悲剧性冲突的深刻揭示。
第一联：“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大鹏展翅高飞，其羽翼振动，威震八方天地；然而飞至天之中央，却突遭摧折，力量已然不济。
这两句以雷霆万钧之势开篇，旋即跌入无尽苍凉。“振八裔”是对其一生的总括：他曾令玄宗降辇步迎，曾令权贵侧目，其诗名风行天下，可谓声震四海。然而“中天”正是他人生事业的顶峰，也是悲剧的起点。“摧”字既指他在政治上的彻底失败（如入永王李璘幕府而获罪），也指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力不济”并非承认自己才力不足，而是对命运无情、时代不容的沉痛控诉，充满了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无力回天的悲怆。
第二联：“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纵然羽翼摧折，它翱翔时鼓荡的余风，也足以激荡千秋万世；我曾梦想遨游于东方日出之地的扶桑神木，却因宇宙之高远，衣袖被羁绊挂住。
此联笔锋一转，于绝境中勃发出不朽的自信。“馀风激兮万世”是诗人对自身精神与文学成就必将永世流传的坚定预言，这与杜甫评价他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异曲同工。“游扶桑”喻指追求至高无上的理想境界，而“挂左袂”则是一个极具天才想象的悲剧性细节：并非大鹏无力，而是天地虽大，仍不足以让其尽情翱翔，那象征其凌云姿态的“左袂”竟被象征光明的“扶桑”所挂碍。这一意象，将其一生所遭遇的束缚与压抑，表达得既浪漫又沉痛。
第三联：“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后世之人将会得知大鹏中天摧折的故事，并世代传颂。然而，识得麒麟的孔子早已亡故，今日又有谁会为我这大鹏的陨落而洒下哀悼之泪呢？
*
结尾的情感复杂而深沉。“后人得之传此”再次申明了对身后名的绝对自信，他相信自己的诗篇与故事将不朽。但紧接着，他化用了“孔子泣麟”的典故：相传麒麟被视为祥瑞，却在不合时宜的时代出现而被猎获，孔子见之，感同身受，为之悲泣落泪。李白以此自比，其悲在于：他如同那只生不逢时的麒麟，他的理想、他的才华、他的悲剧，在这个世上已无人能真正理解（“仲尼亡”）。他预见到后世的传颂，却感受不到当世的知音之悲。这最后的发问，将个人的悲剧感升华到了存在性的孤独高度。
整体赏析：
《临路歌》是一曲用生命谱写的、豪情与绝望交织的悲怆交响乐。它完整呈现了李白人格理想从奋飞到陨落，再到精神永生的全过程。全诗以惊天动地的“飞”始，以无人理解的“涕”终，结构紧凑，气韵贯通。诗中充满了巨大的张力：大鹏的宏伟与“中天摧”的惨烈，万世“馀风”的壮阔与当下无人“出涕”的孤寂。这种张力正是李白一生狂傲不羁与落魄潦倒的真实写照。它不仅是诗人的自挽歌，更是对所有生不逢时、壮志未酬的伟大灵魂的礼赞与哀悼。
写作特点：
- 意象的终极升华与闭环：大鹏意象从早期纯粹的自由象征，在此诗中发展为融雄奇、悲剧性与不朽精神于一体的复杂符号，完成了李白自我艺术形象的终极塑造与闭环。
- 浪漫主义与悲剧美的极致融合：诗歌将神话元素（大鹏、扶桑）、宏大的时空尺度（八裔、万世）与个人残酷的命运紧密结合，在极致的浪漫想象中，迸发出彻骨的悲剧力量。
- 用典的深化与反衬：“孔子泣麟”之典的运用，不再仅仅是怀才不遇的泛泛之谈，而是精准地表达了对于“终极知音”缺席的痛感，以古之知音反衬今之寂寥，哀婉至极。
- 楚辞体式的成功运用：采用“兮”字句，继承了《楚辞》的哀婉与奔放，节奏顿挫，长歌当哭，非常适于抒发这种激荡澎湃而又沉郁顿挫的临终情感。
启示：
这首诗给予我们的震撼，远超于对“怀才不遇”的简单同情。它让我们思考，一个极致自由的灵魂与一个充满规训的世界之间，那永恒的冲突。李白的价值，不在于他是否实现了经世济民的政治抱负，而在于他以其纯粹的生命力和天才的创造力，冲决了一切庸常，为我们展示了精神所能达到的高度与可能性。他的“失败”，恰恰成就了他文学上的永恒。这启示我们，人生的价值，或许不在于是否抵达了世俗的彼岸，而在于追寻的过程中，是否如大鹏一般，曾尽全力“振八裔”，并最终留下激荡万世的“馀风”。
关于诗人：
李白（701 - 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唐诗堪称中国文学史上最璀璨的星座之一，而其中最耀眼的明星当属李白。李白将中国的古典诗歌，尤其是浪漫主义诗歌推向了顶峰，并以卓越的成就影响了古今中外一代代优秀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