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驩州南亭夜望」
沈佺期
昨夜南亭望,分明梦洛中。
室家谁道别,儿女案尝同。
忽觉犹言是,沉思始悟空。
肝肠馀几寸,拭泪坐春风。
赏析:
这首诗作于唐中宗神龙元年(705),沈佺期因与张易之交往被贬谪至驩州(今越南乂安省)。他在南亭凭栏远望,触景生情,回忆中原旧居与家人团聚的场景,感慨命运多舛与身世沉沦,遂成此诗。当时沈佺期身处异域,远离故国,心中充满孤寂与思念。《驩州南亭夜望》不仅是一首思乡诗,更是一首“梦与醒”交织、“虚与实”互映的心理诗。诗人借梦境重构故园的温暖,又在醒后体悟无可挽回的现实,从而形成情感的跌宕与心灵的回旋。
第一联:“昨夜南亭望,分明梦洛中。”
昨夜登南亭远望,不觉仿佛梦回洛阳。
起句开门见山,时间与地点分明。诗人“南亭望”是现实举动,而“梦洛中”则是心理投射,实景与幻象并置,瞬间把“身在异地、心在故乡”的矛盾状态表达得淋漓尽致。“分明”二字极有力量——梦虽虚,却真切如在眼前,显出诗人思念之深。
第二联:“室家谁道别,儿女案尝同。”
梦中妻子从未分离,儿女依旧与我同桌共餐。
这一联全写梦境的温情。诗人化孤寂为幻觉,虚拟出一家团聚的画面,语言极平淡,却动人至深。“谁道别”三字饱含无奈——现实中明明已诀别,却在梦中否定这份痛苦;“案尝同”更具人情味,家庭日常的温暖一瞬即逝,却恰是最让人心碎的梦。
第三联:“忽觉犹言是,沉思始悟空。”
忽然惊觉,似乎梦中仍在言笑;再一沉思,才明白这一切皆成空。
此联是全诗的转折,也是精神崩塌的瞬间。“忽觉”写梦醒的突兀;“犹言是”表现梦境与现实的交错——诗人仍沉浸在梦的余韵中。“始悟空”三字突显觉醒后的绝望,空不仅是梦之虚,也是人生之空、命运之空。沈佺期在此用极简之语揭示了流放生活的精神困境,堪称初唐诗中最深刻的心理描写之一。
第四联:“肝肠馀几寸,拭泪坐春风。”
肝肠已为忧思所断,我拭泪而坐,任春风拂面。
结句以对比见情深。前半写极悲,后半写似安。表面上“拭泪坐春风”仿佛自我安慰,然其中的“春风”并非真正的愉悦,而是一种失落后的无言接受——泪已拭,悲仍在;春风虽暖,心却冷。它将诗人的孤绝转化为一种淡然的、几近超脱的悲怆。
整体赏析:
这首诗是沈佺期流放诗中的典范之作。诗人以梦境结构为核心,将虚与实、喜与悲、温情与孤寂交织成完整的心理曲线。首二联温柔缠绵,中二联冷峻绝望,尾联平静收束,形成“由梦入真、由情入悟”的螺旋式悲情节奏。
沈佺期的笔法极为工稳,声律严整,却在整齐的格律中流动着真挚的情感。梦的虚幻与现实的冷酷交替出现,使诗人内心的痛苦倍加真实。特别是“忽觉犹言是,沉思始悟空”一联,将梦醒之际的恍惚感与顿悟感表现得极为传神,成为古代诗歌中少见的“心理瞬间描写”。
全诗虽以“思乡”为表,但更深层地揭示了孤独者对现实的无力抵抗:梦中相聚虽短暂,却是流放者唯一的精神慰藉;醒后泪尽,只能“坐春风”以自宽。悲怆到极处,转为冷静的审美,呈现出一种“以静写悲”的艺术境界。
写作特点:
- 虚实交错、时空重叠:以梦境与现实互映,形成多层叙事结构。
- 格律工稳、情感真挚:典型的“沈宋体”风格——形式严谨而情深意远。
- 心理描写细腻:梦醒瞬间的恍惚与顿悟,极富心理真实感。
- 以静写动、以淡衬悲:不以声泪俱下之语写愁,而以平和的语气写极深的痛。
- 结句含蓄悠远:以“春风”对照“泪痕”,在冷与暖的并置中达到审美升华。
启示:
这是一首以梦写情、以情悟理的流放诗典范。它启示我们:人在逆境中最深的孤独,往往不是肉体的流离,而是精神的漂泊。沈佺期以梦为桥,连接了故乡与异域,也连接了希望与绝望;梦醒之后,他并未沉溺于悲怆,而以“拭泪坐春风”的平静姿态面对现实,展现出一种历劫后的自省与坚韧。诗人用最温柔的语言,写出了最深的哀伤——那是被命运击碎后仍不愿绝望的灵魂姿态。正如这首诗所传达的:梦可破,心未死;泪可干,情难尽。
关于诗人:
沈佺期(约656 - 715),字云卿,相州内黄(今河南内黄)人,初唐重要诗人。上元二年进士,历官通事舍人、给事中,后因依附张易之被流放驩州,遇赦后迁台州录事参军。他与宋之问齐名,并称“沈宋”,二人对唐代五言律诗的定型作出了决定性贡献。其诗多应制奉和与羁旅抒怀之作,风格精丽严整,尤擅七律,《全唐诗》存其诗三卷。代表作《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被誉为初唐七律的典范,《夜宿七盘岭》则展现流放途中的清峻诗风。沈佺期的创作标志着六朝余韵向盛唐气象的过渡,在近体诗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