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村 · 其一」
杜甫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释义:
这是一首乱离之中全家重新聚合时悲喜交集的情景诗。
至德二年(757)杜甫为左拾遗时,房琯罢相,他上书援救,触怒肃宗,被放还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探家。《羌村三首》就是这次返家所作。三首诗蝉联而下,构成一组“还家三部曲”。这里为第一首。
前四句:西面天空布满重峦叠嶂似的红云,透过云缝的光柱斜射在地面上。经过千里跋涉到了家门,目睹萧瑟的柴门和鸟雀的聒噪,好生萧条啊!
叙描在夕阳西下时分抵达羌村的情况。迎接落日的是满天峥嵘万状、重崖叠嶂似的赤云。这般美好绚烂的景色,当然地唤起“归客”亲切的记忆,使诗人激动不已。次句既融入了口语又颇具拟人化的色彩,似乎太阳经过一天的奔劳,也急于转入地底去休息。诗人恰巧也在这时结束了漫长的行程回到了家门口。白头拾遗长途奔劳,早已巴望着到家休息。
前两句的写景中融进了到家时的兴奋感觉。一个“噪”字描出了具有特征性的乡村黄昏景色,而这鸟雀喧宾夺主的声浪又反衬出那种年月里山村的萧索荒芜。写景中隐隐地流露出一种悲凉之感。“归客”一句措语平实,却极不寻常。其中寓入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又暗含了“近乡情更怯”的忐忑不安的心情。
后八句:妻子和孩子们没想到我还活着,愣了好一会儿才喜极而泣。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能够活着回来,确实有些偶然。邻居闻讯而来,围观的人在矮墙后挤得满满的,无不感慨叹息。夜很深了,夫妻相对而坐,仿佛还在梦中,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写进入家院后初见家人、邻里时悲喜交集之状。诗人未作任何繁缛沉闷的叙述,只简洁地用了三个画面来显现这种悲喜。
首先与妻孥见面。乍见时似该喜悦而不当惊怪。然而,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危浅,朝不保夕,亲人忽然出现,真叫妻孥不敢信、不敢认,乃至发愣地“怪我在”,直到“惊定”才“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喜达行在所》)。这反常的情态,曲折地反映出那个非常时代的离乱状况。
诗人从而发出感慨:“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这“偶然”二字含有极为丰富的经历和无限的内容。诗人从陷入叛军之手到脱离叛军亡归,从触怒肃宗到此次返家,风波险恶。现在竟得生还,不是太偶然了吗?妻孥之怪,又何足怪呢?言下大有“归来始自怜”之意,刻画罹难余生之人的心理极当。其次是邻里的围观。消息自然传开,引来众多邻人,大人小孩在农村院落那种低矮围墙的外面隔墙相望。这些邻居,一方面是旁观者,故只识趣地远看,不忍搅扰这一家人既幸福又颇心酸的时刻,况且这小小的院落里是站不下这么多人的;另一方面他们又并非无动于衷地旁观,而是人人都进入角色,“感叹亦歔欷”,是对之羡慕?为之心酸?还是勾起自家的伤痛?短短十字,多么富于人情味,又多么含蓄蕴藉!其三是一家人深夜了还秉烛对坐的情景,最初的激动照理应该过去了,可诗人一家还沉浸在兴奋的余情之中。“宜睡而复秉烛,以见久客喜归之意。”这个画面即成为本诗摇曳生姿的韵尾。
全诗以白描手法取材于诗人的亲历和见闻,景实情真,毫无夸饰。能抓住典型的人物心理和生活情景,表现力极强,颇耐人含咀。尤其韵尾之联被后世诗人词客屡屡化用,成为名句。
关于诗人:
杜甫(712 - 770),字子美,唐代大诗人,被称为“诗圣”。他出生于一个逐渐没落的官僚家庭,祖籍襄阳,后来迁居巩县(今河南巩县)。杜甫一生坎坷,动乱流离的生活使他对大众的疾苦有切肤之感,因而他的诗歌总是紧密结合时事,较全面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思想深厚,境界开阔。在诗艺上他兼备众体,形成“沉郁浑厚”的独特风格,成为我国历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