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溪驿」
王安石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来照秋床。
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
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
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赏析:
这首诗作于王安石赴任途中或罢职归隐之际,地点在江西弋阳的驿站“葛溪驿”。诗人此时或身患疾病,或心事重重,身处旅途,身心俱疲。作为一位在改革中饱经风霜的政治家,他在驿站暂歇之际,于秋夜孤灯之下,感受到内外清寒,因而触景生情,寄情于风露之中。此诗看似写夜宿驿站的秋景之感,实则深藏思归之念与时局之忧,情思缠绵,寓意深远。
第一联:“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来照秋床。”
月亮残缺昏暗,夜色深沉,水漏尚未过半,天还未亮。一盏孤灯在秋夜里闪闪烁烁,照着旅舍中的床榻。
起笔即营造出沉郁幽冷的氛围。“缺月昏昏”点出夜色黯淡无光,“漏未央”即夜深人静,孤寂之感愈发沉重。“一灯明来”则补以室内之景,那微弱的灯光与昏沉的月色交织,使得“秋床”愈显寒凉孤独。首联即奠定全诗清冷哀感的基调,展现旅途中的落寞与精神困顿。
第二联:“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
有病之身,尤觉秋夜的风露分外寒凉;梦中思归,竟不知归家的路途山水是那样遥远。
这一联由写景转向写人,点出诗人此时身体抱恙,更加敏感于气候的微妙变化。“风露早”不仅是自然时节的变换,更象征了人生步入晚境、政事难为的暗示。“归梦”一句则虚实相生,虽归心似箭,但实际只是梦中之事。“山水长”暗写归乡之难,也隐喻人生之远、时局之艰。对故乡的思念在梦中一闪即逝,增强了全诗的怅惘之情。
第三联:“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
静坐中感叹年华流逝,不禁高声慷慨悲歌;起身远望,只见天地间一片苍茫凄凉。
由夜思与归梦的缥缈转入现实沉思。“岁时”即年岁时序,诗人因风露而深感时光已晚,生命之路已至深秋之境。“歌慷慨”不仅是悲歌之举,更是政治失意、抱负难酬之慨叹。“起看天地色凄凉”,从梦中归来,对现实产生强烈落差,更将内心的苍茫忧思显露无遗,突显环境与情绪的深度契合。
第四联:“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蝉声聒噪,更添旅人耳边的纷扰烦乱;而那鸣蝉栖息的疏桐,树叶已经半黄。
最后一联收束,全景转为细节,以“鸣蝉”与“疏桐”之秋景作结。蝉鸣本属夏日余声,在深秋中则更显凄切。“更乱行人耳”写出蝉鸣扰心,“行人”即诗人自身,旅途未尽,思绪难安。“叶半黄”一语点出时序之晚,与诗人“病身”、“岁时已晚”互文呼应。蝉鸣与桐叶的组合具有象征意味,或许隐喻权臣喧扰、世事杂乱,而诗人内心却已转向清冷孤高之境。
整体赏析:
这是一首典型的旅夜抒怀之作,以冷色调贯穿始终,通过秋夜月色、微灯、风露、蝉声等意象构建出一个静谧而凄凉的画面,映照诗人内心的孤寂、思归之切与政治理想的失落。全诗运用景中寓情、梦中思归、虚实交织等手法,使诗意层层递进,从环境写到身体,从梦境写到人生,再转入对时局、对命运的深沉感慨。
特别是第二、三联之间的递进:从身体之病到心境之感,从归梦之虚到慷慨悲歌之实,情绪由轻转沉,格调由低回而沉郁。诗人不直接言忧国之志、仕途之挫,而是通过极具象征意味的秋景与自身感受,引出深层的政治与人生隐喻。
写作特点:
- 环境写实,情感写虚
诗中景物均为实景,月、灯、风、露、蝉、桐,但抒情却多借梦、慨叹、回忆,形成实中寓虚、虚实相间的风格。 - 色调冷淡,象征丰富
全诗用色偏于灰暗冷淡,“缺月”、“昏昏”、“疏桐”、“叶半黄”营造深秋沉郁气氛。蝉声象征政坛噪杂,桐叶象征理想凋零,暗寓诗人政治处境与内心孤清。 - 多重视角,节奏灵动
从坐到起,从梦中到现实,从耳听蝉鸣到眼见桐叶,调动多种感官,使诗的节奏不断变换,情绪亦随之跌宕起伏。 - 情与景融合,寄意深远
全诗以秋夜旅居之景为依托,寄托时光流转、宦海沉浮、归心难遂、抱负难酬等多重情感,寓思深刻。
启示:
这是一首表现政治家“旅途中沉思”的典范之作,借自然景物抒发出人生无常与世事艰难的哲理感悟。它提醒我们:人生在病痛、流转、秋风萧瑟中,也应保留内心的“归梦”与“慷慨之歌”;即使身处暗夜与风露,也不失对理想的遥望。这首诗用诗意的方式呈现了一位改革者在孤独旅途中仍怀理想的深情姿态,令人动容。
关于诗人:
王安石(1021 - 1086),字介甫,号半山,江西临川人,北宋杰出的政治家与文学家。作为"熙宁变法"的核心人物,其文学创作同样彰显改革家的锐气与哲思。文章如《答司马谏议书》锋芒毕露,政论《读孟尝君传》以八十八字颠覆传统史观。诗歌尤见功力,早年《登飞来峰》"不畏浮云遮望眼"尽显壮志,晚年"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更是宋诗炼字典范。即便在词作中,《桂枝香》的怀古苍茫亦开苏辛先声。朱熹虽政见相左,仍叹服"荆公绝句妙天下",其《临川集》千余篇诗文,堪称北宋士大夫精神的巅峰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