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和歌辞 · 王昭君」
沈佺期
非君惜鸾殿,非妾妒蛾眉。
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
嫁来胡地恶,不并汉宫时。
心苦无聊赖,何堪上马辞。
赏析:
沈佺期在唐代诗人中尤善于将宫怨、边塞与历史题材相融合,这首《王昭君》便是以汉元帝时“昭君出塞”的故事为题,写一位远嫁异域的宫女的哀怨与不幸。王昭君本是汉宫美女,因画工毛延寿以重贿蒙蔽天子,致使其画像不美,被遗入冷宫。后因和亲政策而嫁匈奴,远赴塞外,终身不得归汉。
沈佺期借古人之口,托辞王昭君,实为寄托对女性命运的同情、对政治制度的讽刺、对故国文化的热爱与哀思。诗中既有对历史悲剧的再现,也隐含着诗人本人贬谪南荒、身不由己的深层共鸣。
第一联:“非君惜鸾殿,非妾妒蛾眉。”
并不是君王不怜惜我这位宫中之人,也不是我妒忌别的美貌女子。
开篇以“非—非”对举,语气自辩,沉稳有力。诗人以王昭君的口吻开陈,否定了人们对她命运的误解。她既不怨皇帝,也不恨他人,而是揭出自身悲剧的根源——命运使然、制度使然。此联以柔声叙述,却带冷峻之气,为全诗定下“哀而理”的格调。
第二联:“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
我命薄如纸,是因骄横的胡虏而定;更无情的,却是那位歪曲我容貌的画师。
这一联直指悲剧的核心。所谓“骄虏”,指当时强盛的匈奴;“画师”,暗讽毛延寿之欺世。诗人一笔双讽:一是讽外族侵扰使女性沦为政治牺牲品;二是讽汉廷内臣阿谀,误国误人。其怨由小及大,从个人不幸推及社会黑暗,悲愤而含蓄。
第三联:“嫁来胡地恶,不并汉宫时。”
自从嫁到这荒凉胡地,再也比不上昔日在汉宫的日子。
此联转入现实处境。“胡地恶”写环境之寒苦,也写人心之疏离;“不并汉宫时”则以对比加深悲怨,昔日的温柔富贵与今日的孤冷流离形成鲜明反差。诗人通过空间转换,呈现出“文明与蛮荒”“繁华与凄寂”的巨大张力。
第四联:“心苦无聊赖,何堪上马辞。”
我心中痛苦无比、无所依托,又怎堪再登上那匹送嫁的马呢?
结尾以“上马辞”回扣昭君出塞的历史情节。“何堪”二字,千钧之重。昭君当年上马北去,虽为和亲而装作从容,实则心如刀割。沈佺期借此瞬间凝固悲剧顶点,情感极度内敛,却震撼人心。
整体赏析:
这首诗以昭君自诉的语气写出她一生的悲剧,篇幅虽短,却层次分明、情理兼备。前两联写命运原因,后两联写现实困境;既有对身世的哀叹,也有对制度的讽刺。
沈佺期在艺术上实现了“情与理并重”的新高度:
- 他不复六朝宫怨的纤弱与浮艳,而以理智的叙述深化情感;
- 以女性之悲折射历史之悲,以个体命运反映时代政治与民族矛盾;
- 尤其结句“何堪上马辞”,用极静之笔收束千重情绪,含蓄而有余韵。
这首诗语言质朴而意象深刻。无繁饰之语,却自有“真情之力”。昭君的“心苦无聊赖”不仅是一个女子的悲叹,也是诗人自身在流放与权势夹缝中“身不由己”的映照。正因如此,这首诗能超越题材,成为唐代乐府中最具人性温度的篇章之一。
写作特点:
- 以女性口吻托情,情真意深:采用第一人称自诉,使读者代入感极强。
- 叙事与抒情并举:叙事简洁、抒情凝练,兼具史感与诗意。
- 结构严谨,层层递进:由否定(非君非妒)→揭因(虏与画师)→叙境(胡地)→结情(上马),井然有序。
- 以理入情、以情见讽:不仅是哀怨之作,更含深层政治讽意。
- 结句内敛含蓄、余韵悠长:不直接悲呼,却以“何堪”见其痛彻心扉。
启示:
诗中昭君命运的悲剧不止属于一人,它映射出女性被权势与制度摆布的无奈,也折射出诗人身陷流放时的自况。命途虽不由人,但正因如此,诗人以沉静之笔记下人性的尊严与哀痛,提醒人们珍惜自由与真情,莫让美与心被世俗所误。
关于诗人:
沈佺期(约656 - 715),字云卿,相州内黄(今河南内黄)人,初唐重要诗人。上元二年进士,历官通事舍人、给事中,后因依附张易之被流放驩州,遇赦后迁台州录事参军。他与宋之问齐名,并称“沈宋”,二人对唐代五言律诗的定型作出了决定性贡献。其诗多应制奉和与羁旅抒怀之作,风格精丽严整,尤擅七律,《全唐诗》存其诗三卷。代表作《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被誉为初唐七律的典范,《夜宿七盘岭》则展现流放途中的清峻诗风。沈佺期的创作标志着六朝余韵向盛唐气象的过渡,在近体诗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